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戚玦换上了县君的礼服,礼服之袍以红罗制成,胸前绣着鸂鶒,下裙为青色,饰以三襕璎珞串珠八宝纹裙襕,腰间扎素银腰带,头戴珠翟冠,冠顶上簪一对金银翟,口衔的结珠串垂到肩头,冠底还要再簪一对金簪。
戚玦分明长着一张轻浮的脸,但不知为何,穿上这身隆重的礼服后,不仅没有半分不妥,甚至平添了几分这个年纪的女子少有的气度。
一番折腾,戚玦步伐稳重,坠着一身珠翠前赴松鹤堂。
或许是因为那晚在顺鑫酒楼的怪异感觉,对此次面圣,她心中总惴惴不安。
她心口突突的,手心也跟着冒汗,那天晚上的感觉再次袭来,让她感到一股朦胧的眩晕。
不知为什么,她总觉得,她不是去面圣,而是要去亲眼面对一些她急于探求,但却难以接受的事情……
第50章 昔我往矣
松鹤堂。
戚卓夫妇也正立于院中,院子里,呜呜泱泱站了数十个穿着官袍的内侍和女官,表情肃穆。
而看着松鹤堂正堂掩着的大门,那种不适之感再次朝戚玦袭来,这一次,她连呼吸都变得无比急促……
小塘弯着腰,扶着戚玦潮湿的手,小声道:“姑娘身子不舒服吗?”
戚玦强忍着,挺直背脊,摇了摇头。
戚卓见状,朝她走过来:“环儿。”
“爹。”戚玦唤了一声,却声音微弱。
尽管脂粉堆砌,但戚玦的脸像是褪色一般,那股子苍白甚至透出了脂粉,有一瞬间,戚卓甚至觉得她……不大像个活人……
“是陛下点名要见你,不过问几句话,不会太久,环儿别害怕,若是不舒服,等下爹便去叫大夫给你瞧瞧。”戚卓道。
“嗯……”戚玦点头。
正此时,松鹤堂的门开了,两个内侍在门外卑躬屈膝,左右排开。
也是在这一刻,她的心口一紧,疼得像是被插进利刃一般……那种呼吸困难的感觉,像极了那场梦……那场从高台上坠落的梦……
这时,一个女官表情肃穆朝戚玦走来:“平南县君,陛下召见。”
戚玦好整以暇地站直了身子,微微颔首,松开了小塘的手,随那女官进去了。
她和戚卓顾新眉三人一并进去。
每往里走一步,她胸口上的痛便加剧一分,额头上冒出细细的汗珠,戚玦在袖子下拧着手背上的细肉,迫使自己清醒。
面前这个穿着红衣的背影想必就是皇帝,而此时戚玦已心如擂鼓。
直到这个颀长的背影回过头来——
这人负着手,二十来岁,剑眉星目,骨骼分明,微抿的薄唇,嘴角向下,周身一股浑然天成的贵气和威严,眼中带着属于上位者的狠厉与凉薄。
也是在这一瞬间,戚玦几乎要脱口而出一个名字——
裴臻!
在戚玦看见对方正脸的这一瞬间,说是震天骇地也不为过……与此同时,汹涌的记忆让她头痛欲裂……
裴臻的脸上也逐渐产生了几分疑惑,戚卓夫妇和女官提醒她跪下。
但此时此刻她只觉得耳边嗡鸣,眼前的一切简直是一场噩梦……
直到又一个人的出现。
那人走到裴臻身边,她身形窈窕,眉目娇浓美艳,千娇百媚的模样更甚戚玦,和那一身端庄温婉的紫色的宫装极其不匹配。
她上下打量着戚玦,表情有些古怪:“平南县君好大的架子,见了陛下和本宫也不行礼么?”
和她眼神对视的一瞬间,戚玦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在沸腾,脑子里只回荡着一句话:杀了她!杀了耿丹曦!!!
戚玦死死瞪着眼前这两人,滔天的恨意不加掩饰,握成拳的手在袖子下止不住颤抖……
见状,戚卓连忙下跪:“陛下!小女不过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野女子,承蒙圣恩才得受封,今被陛下亲自接见,皇威所震,一时露怯,还望陛下和淑妃娘娘饶恕!”
顾新眉赶忙跟着下跪告罪,不知道戚玦发什么疯,心里只祈求千万不要牵连戚家才好。
裴臻的面色愈发不悦,戚玦却丝毫没有惧意,就这么直视着他。
戚玦的五脏六腑已如万箭穿身般,疼痛着,叫嚣着……
突然,她猛地喷出一口血……
点点猩红落在她的礼服上,戚玦只觉得两眼一黑,在所有人或惊或惧的目光中,她猝然倒地。
满头钗环当当落地,荡起的回声却似黄泉路上的钟鸣,在戚玦的梦境中幻化开……
……
她清晰记得两件事,第一:她不是戚玦。
第二:她已经死了。
除此之外,还有许多遥远的记忆,都随之一点点纷至沓来……
且说崇阳十三年,先皇梁烈帝尚在。
裴氏梁国已传至第七位皇帝裴子焕。
彼时,内有年仅二十八岁的靖王裴子晖辅佐,外有李、楚、冯三大世家威震四海。
国朝稳定,海晏河清,大有盛世之景。
金秋时节,银杏褪绿。
耿月夕正从玉台书院出来,只见她一身群青色云雁纹广袖浣花锦。
还未到及笄之龄,如云的长发不必整整齐齐绾起,而是梳一个垂鬟分肖髻,左侧留了一股二指宽的辫子,长长垂到胸前。
饶是这样的豆蔻之龄,也散发着一股庄严利落的气度。
她生得细眉薄唇,有一双极好看的凤眼,只是面无表情的时候,总透着淡淡的疏离。
不知是否是因为身上那一半来自武将世家的血,眉眼间带着锐利的英气。
耿月夕出身正三品殿中监耿家,生母出自开国元勋,武将世家的阴宣侯楚氏一族。
自六岁被遴选进玉台书院侍读起,她便几乎日日出入皇宫。
来往的宫人和内侍对她行礼,也早已变得熟稔而平常。
路过御花园长廊的时候,她忽看见一个十分眼熟的人影,正鬼鬼祟祟地四下张望,她顿时眼前一亮,抬手让身后的丫鬟兰泽停下,自己则悄声靠上去,猝不及防拍了一下对方的背。
“啊!”
那人惊叫一声回头,只见他常穿的红衣被换成了红罗裙,梳着飞天髻,可分明就是一个男子的模样,看着十分怪异。
耿月夕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,脸上表情的灵动也削弱了那种疏离感:“慎王殿下好雅兴。”
慎王裴臻一阵羞恼,顿时面红耳赤,但却故作平静地背着手摆架子:“……本王命令你……你不许说出去!”
话音未落,裴臻脸色又是一变,手忙脚乱地整个人几乎要埋到柱子背后。
耿月夕回头,只见来者一袭白衣,容貌和裴臻有几分相像,却是眉目清隽,周身一派谦和从容,全然没有裴臻那副轻狂模样。
耿月夕俯身屈膝:“越王殿下。”
越王裴澈只温雅一笑:“耿侍读怎么这个时辰还在宫中?”
耿月夕只瞥了一眼柱子得方向,裴澈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,随即表情也变得五味杂陈:“……三哥,出来吧,我看见你了。”
裴臻绿着脸走了出来。
耿月夕憋着笑:“所以殿下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的?”
裴臻有些绷不住了,又张望四下,确定没人追上来后,才抱怨道:“还不是母后!宫里没公主,她便非要拿我来梳妆打扮!没公主就找父皇去啊,找我做什么!……你们不许笑!”
耿月夕抿唇:“……月夕不敢。”
裴臻暴跳如雷:“你有什么不敢!你们两个嘴角分明就没下来过!”
看着面前这两个人憋笑憋得难受的模样,裴臻越想越气:“今日是逮到我了,有的是逮到裴澈的时候!你没见过罢了!”
耿月夕扭头看向裴澈,兴致盎然道:“这么说,越王殿下也扮过女子装束?”
裴澈一愣,连忙摆手:“不是的耿侍读,说来话长……总之事出有因,不是你想的那样!”
眼见祸水东引,但裴臻还没来得及高兴,就脸色大变:“舒然过来了!我先走了!”
顺着长廊没跑几步,又赶紧掉头往回跑,竟是凤仪宫的宫女又从那个方向过来了,且东张西望的样子,想必就是来找裴臻的。
眼见无路可走,裴臻绝望地交代道:“耿月夕你若是敢告诉舒然,我便治你个……侮辱皇室的罪名!本王说到做到!”
说着便慌不择路地翻下长廊逃跑,跑的时候还绊了一跤,摔得十分难看。
“月夕!”
只见来的正是姚舒然,她和戚玦同龄,生得明眸皓齿,模样清丽,温婉可人,是姚太傅的独女,也是自幼便入宫侍读。
走近后,她分毫不差地给裴澈鞠了一礼。
看着裴臻逃跑的方向,她眨了眨眼:“你们在看什么?这么热闹?”
耿月夕只拉着她,道:“别管了,不是什么好东西。”
或许是因为方才的尴尬,裴澈也待不下去了:“耿侍读,姚侍读,本王先回去了。”
说罢,便落荒而逃。
姚舒然并未继续追问,而是和耿月夕一道顺着出宫的路走,犹豫片刻,她还是没忍住,开口问道:“你爹当真打算让你那位……姐姐,入府吗?”
说到这个,耿月夕脸上的和婉顿时烟消云散:“哪门子姐姐?她也配?我的手足至亲只有月盈一个。”
耿月夕冷笑一声,她怎么也没想到,自己那位靠岳丈家势人脉,才从一个芝麻小官坐到如今位列三品的殿中监的爹,居然早在和她娘成婚前,就已经养了个出身娼门的外室!
还悄无声息地生养了一儿一女,甚至那个叫耿萤的女儿,年龄比她还大一岁。
如今眼看着耿萤到了嫁龄,儿子又迟迟没进族谱,这才坦白了此事。
……
年少的时光过得很慢,在忧愁与喜乐间慢慢流过。